叁 草绿霜已白-《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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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医官?”曾是刀锋般明亮清晰的声音,因多日未曾言语,已然沙哑。

    医官长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间敲出的颤抖声音。他本该舒一口气的,可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悬壶三十年来从未见过。重伤如此,十九日后,怎能下地行走?

    旭王一手仍拢着门帷,一面眯起双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说道:“你进去看看。”说着,向帐内侧了侧头,冷厉的眼却始终没有离开医官长的脸。

    医官长慌慌应了“遵命”,便一猫腰向帐内走去,一面听见阿摩蓝上来向旭王禀报,查实当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仪原来未曾亲返救援,只向东行了数里,便令人执掌帅旗,假充主帅折返城中,自己则领了数十亲随,直向北去。急行数里到了水边,寻到船只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现已遁回天启。

    医官长回头看去,阿摩蓝正将一枚小小木制人偶呈给旭王。旭王接过那玩意儿,端详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怀中。

    清海公方鉴明独力看护旭王,不眠不休达十九日之久,终于精力不继,身染恶疾,不可搬动,在通平城内卧床三月,又回瀚州休养,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阵前。

    命运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着人类的灵魂。至于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盘上放下了怎样的砝码;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码会何时落入秤盘,从而宣判死亡的降临,这些,都是盲眼的人类所不能知道的。所谓灭顶之灾,在墟与荒的巨灵掌中,或许只是指间无心漏下的万千流沙之一。

    一年后,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红药原合战前夕,打霜还传来消息,褚奉仪的秘党死士潜入城中,在水源内下了慢毒,死难者近万,紫簪与腹中的胎儿亦未能幸免。死讯传来时,他在褚仲旭身边,看见仲旭张开口,却说不出什么,只是把手掌静静覆盖着胸甲,仿佛还能触到曾经抚过这冰冷金属的另一双素手。胸甲下面,藏着细小的柏奚人偶。仲旭仰头看着铅云滚滚的天空,那是反扑的猛兽的目光。

    “你以为,这就算胜了我了?”

    红药原的鹅毛大雪中,鉴明仿佛听见仲旭的声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时的臆想。

    红药原合战中叛逆全灭,仲旭率十二万王师重回天启。自他十七岁脱出帝都以来,已过去了整整八年时光。

    踹开经年锁闭的紫宸殿门,尘灰呛人。旧年余下的陈腻残香,如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长风撕碎抛散。在昏暗的大殿深处,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隐约闪烁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极慢,像是那帝座与他之间隔了一条虚空的河,要涉水而过,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实。在这条路上,多少人为了拦阻他而死,多少人为了卫护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无寸铁,扶老携幼,却被阵风一般的乱军——叛军,或是平叛军——扫去了性命。足音空空回响。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离合的浮华倒影,后八年却是狰狞杂错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将他那一颗人心尽数斩碎。重返紫宸殿时,眼角已刻上纹路,二十五岁的鬓角,也居然霜华斑驳。

    仲旭伸出手,从帝座上拭起一指尘埃,端详良久。接着转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腾起烟尘。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从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万岁的宏大之声震荡着帝都的夜空。从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称帝旭,改元天享,紫簪进为皇后。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袆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方鉴明立于群臣前列,仰视着年轻的皇帝。

    年轻皇帝在鼎沸声浪的冲刷下,忽然从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最亲密的人们,一言不发。掌管灯烛的宫人们此时终于挤过人丛,一盏一盏地将灯火全部燃亮。华丽高广的宫室就像一颗通体透亮的明珠,镶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巅。谁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过。

    注辇人很快送来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纱,殿上惊声四起。那公主身着金红孔雀蓝衣裙,脖颈间垂着注辇王室的龙尾神鲛人纹章坠子,眉目神气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缇兰,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见缇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然而也不十分宠爱,待她犹比旁的嫔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为紫簪保留。与缇兰同路自注辇返回的,是时年二十一岁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鉴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没有消退,令那张脸始终似笑非笑。当年言笑晏晏如三春丽日的飞扬少年,如今即便换回王公华服,面孔上却始终消退不了肃静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那是缇兰说的。帝旭听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之后,史称的“自断六翼”便开始了。

    徵朝的青年贵族已经所余无几。在长达八年的乱世流离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寻访皇亲贵胄,招来的也大多是冒充的赝品。

    寻访皇亲的旨意下达后不久,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称*陵帝姬褚琳琅与驸马都尉张英年。当年在封地夏宫被乱军卷走之时,*陵帝姬年仅十三,驸马都尉二十岁。八年后,宫内已找不到曾贴身服侍过他们的宫人,想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长,又饱受颠沛风霜之苦,必然不复当年姿容;而驸马都尉张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难途中遭遇匪盗,尽数罹难。似与不似之间,谁也不敢断言,只得由帝旭亲自定夺。

    帝旭与昶王在金城宫召见了他们。那一对人影自甬道缓步向正殿行来,因身份尚未定夺,为免僭越,只穿着普通衣饰,步态却风仪高雅。时序正是暮春初夏,气候暄和,风过檐下,吹得风马铮铮而响,恍然似又看见当时年幼的帝子初降张家,归宁回宫,身着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纱缎,自挽一篮剪枝玉版牡丹,环佩珊珊地向他们走来。那时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偬难险,都还不曾将他们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脸颊上,也还没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腾地站了起来,唤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声,便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的扑了过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儿,你已是个大人了。”

    帝旭远远在殿上笑说:“牡丹,那年赌棋时候还欠下你一支簪子,这么多年,利滚利已是不得了,一次还清了你罢。”

    迎回*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张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个。是以帝旭对她极为宠溺,赐禁城内凤梧宫居住,食禄百八十万石,仆役五百,另赏种种珍奇宝玩,不计其数。

    那时候,帝旭已渐渐不理国事。起先还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后来干脆连朝也不上了。然则也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或倾心的玩物,文官们欲要劝谏,亦无物可废。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继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将中即有三人相继因马惊、难产、获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鉴明清晨觐见帝旭,值夜宦官代为通报时,帝旭正在缇兰淑容所居的愈安宫。

    “什么事情,都等朕起来再说,管他是要——你方才说,是谁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请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折。”值夜宦官压低了尖锐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宫内外,静了片刻。

    “宣他进来吧。”

    方鉴明走进愈安宫内殿时有种错觉:那繁丽藻饰的巨大注辇式床榻上,其实并没有人,只有层层锦缎薄被与茵枕,多得就要从床上淌下来。

    “鉴明,你也觉得我错了罢?”堆叠的锦绣中,帝旭缓缓坐起身来,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鉴明一时用了旧时称呼,道:“旭哥,时局未靖,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不安心。”

    帝旭对他凝视良久,低声说:“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权,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别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长久。”

    殿下站着的青年武将迎上了他的目光,唇边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达:“臣下只想让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无法逼视那张已熟稔至极的脸孔。半晌,他喃喃地说:“缇兰,你起来。”

    帝旭身后的锦被蠕动着,女子韵致纤丽的裸背与黑绢般长发渐次从被中露出来。她背向帐外,困惑地回头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来,向着这边,站起来。”帝旭指向方鉴明。缇兰犹疑着,转身站了起来。锦被滑过她细腻光润的腿,褪落在地。

    方鉴明的视线没有闪避。

    帝旭说:“你好好看着她。我把她赏给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给你。你真不留恋?何况你才二十四岁,还没有子嗣。”

    方鉴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听说有哪一个男儿是得了善终的。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死在官场。又何必让孩子来世上一遭,受这样倾轧杀戮的苦楚?”

    帝旭怒极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

    门外当值宦官见清海公走出愈安宫,躬身施礼。半晌不见清海公离开,偷眼一望,年轻的清海公正仰头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积云天空。

    “小骆子。”

    “欸?”小宦官抬起那阉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很好。”

    小骆子哈了哈腰,赔笑道:“那是自然,咱们净身进宫服侍的人,不能带兵打仗,也不能跟丞相大夫一样为皇上分忧,只能尽心伺候着呗。”

    “是啊……不领兵权,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图权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着,似是很欣悦的神色。

    那之后方鉴明回了一趟流觞,处置了田产屋宇,再入天启的时候,便没有来觐见帝旭。

    天享三年闰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鉴明急病心痛而死,赐国姓。柔德安众曰靖,刚克为伐曰翼,因追谥靖翼王。

    又过了半月,冬天最阴冷的日子里,内务监来报,方诸已净身入宫。帝旭登上步辇前去看他,宽广的宫院里,只有朔风一阵阵卷来细碎的雪。

    昏暗的蚕室内,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开房门,只觉得一股灼炙之气扑面而来。帝旭即褪去重裘,交与随身内侍捧着,一面环顾四下。屋内只得一张矮榻,别无他物。炭火的蒙蒙红光,反将那床上垂下的一只手映出了死青的颜色。帝旭疾步趋前,霍地掀开床帷,登时退了一步。管事太监赶忙趋前半步蹭到身边,觑着他的面色,却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室内死寂,只听得炭火毕剥轻响。

    管事太监几乎以为帝旭不会再有什么言语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紧蹙了眉,稍为转侧,却因了药物的效力不能醒来,只有唇边的刀痕,犹自顽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纯素棉布茵褥,为血水重重浸透僵结,几成暗赭颜色。新血淌到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结,刺目的一道殷红痕迹汪在那里。

    “鉴明……你,何苦来?”微细渐至于无的声音,低回叹道。

    管事太监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莹光绽露,流转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门上,逆风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却又静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过了一刻,帝旭转回头来,向身后侍立着的一干人等说道:“摆驾,回宫罢。”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着,一无所视,亦似乎一无所见。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尽化灰烬——甚或是从来就不曾燃烧过。

    自那之后,便有传说,宫中有一支黑衣羽林,专为皇上行秘密之事,执掌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营与各大营内,亦有黑衣羽林势力。六翼将中的顾大成因放纵部下劫掠,为游侠击杀。民间却流传说,杀顾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陵帝姬企图毒害帝旭,未遂脱逃。为羽林军追赶至外城角楼,身中两箭,高呼:“我本汾阳郡王庶女,僭帝杀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宁愿不得超生,永为厉鬼,世代纠缠!”自拔了穿胸的箭镞,从五丈高的角楼一仰而下,跌死在繁丽的永乐大道上。当年随褚奉仪叛乱的汾阳郡王聂敬汶,是先帝聂妃之弟,*陵帝姬与昶王的母舅,其女与*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驸马都尉张英年贪图富贵,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审结,即被当众车裂。民间又有流言,说那*陵帝姬却是真的,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亲身前往毒杀帝旭,却失了风。为求保全昶王,不惜诡称是汾阳郡王庶女,坠楼而死。这流言,世人多当笑话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间亦是有名的,谁却有那本事将这把烂泥糊上墙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将中存活于世的最后一人苏鸣出使殇州,还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贡新珠的日子。

    帝旭搁下手上的榕树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叶已被掐得不成个模样,便随手拿起案上一壶新煮的茶,照准盆栽的根须浇了下去,一面开声问道:“今天是什么年月啦?”

    内侍恭谨答道:“回陛下,今天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贡珠的。”

    “我是问你,今年是哪一年了。”

    “……天享,呃,十四年。”内侍心内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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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东南海上吹来的潮热季风,纵贯千里到达帝都时已很是干燥,扑面炙人,并不能带来丝毫降雨与凉意。京畿庶民称这风为焚风。焚风一起,天启的苦夏便开始了。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铭泺山脉,尚未来得及看清尘烟中天启的城郭轮廓,歧钺隘口内已涌来了浩荡的风。

    “今年天气出奇,这风里竟有水气。”海市不禁深深呼吸,一面捺住身下跃跃欲嘶的坐骑。

    符义笑道:“哪里,不过是寻常的焚风罢了,今年怕还比往年更干燥呢。”

    “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风虽称不上清凉,却实实在在含着一缕水气,吹拂在他们久经风沙的肌肤上,竟觉出周身毛孔噼噼啪啪地舒展开来。

    “咱们是打黄泉关来,东陆什么样的焚风,咱们总是觉得潮润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还好些。沿海诸郡的兵士刚到关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总得要过个一年半年才好呢。”汤乾自转回头来,扬起眉。

    “末将父籍临碣郡海滨,不过在帝都长大。”海市恭谨答道。

    说话间转过隘口,到了下坡路上,马儿轻快地小步疾跑起来。海市小心地控住马,低低惊叹一声。隘口离承稷门尚有二十里路途,鸟瞰下去,已可见到一股人马与旌旗的巨流正缓缓绕过外郭集结于承稷门外,正是去夏三大营换防开拔前受阅的校场。那支军队红旗红甲,训练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达,便列出纵横各五十之方阵,每阵间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挥,行列斩齐,起坐转折皆有章法。先头已有十数阵抵达,人马却依然源源不绝自南方绕城而来,蔚为大观。

    城上的龙旗与近畿营旗一侧,升起了朱红的角旌,那是驻扎麇关的成城营旗。

    “被麇关那班猴子们抢了先。”汤乾自摇头,对身后诸参将道,“咱们且住,把队形整肃利索,莫要叫猴子们笑话了。”

    海市转头看去。焚风一过,遍山碧绿蔓草眼见得枯作一片荒凉灿烂的金黄,山道上蜿蜒着靛蓝衣甲的队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传话下去,身后即有雄浑呼应之声潮涌而起,愈传愈北,直响出三五里开外去。每逢关上换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营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阅,依例集结于承稷门外校场听宣,各营主帅亦需上朝觐见述职。他们身后,亦领有四万人马。

    山下烟起,一骑夭矫而上,渐渐看清了身形眉目。海市纵马跃出队列,挥手喊道:“濯缨,濯缨!”

    喊声方落,濯缨已到跟前,穿着轻便玄色衣衫,未戴武冠,肩负长弓,想是听说换防回来的三营兵马已到承稷门,便从禁军校场打马直奔上隘口来的。濯缨深浓的眉目里满含着笑,看了她片刻,道:“糟糕,人没长高,倒被风吹出一脸褶子来了。”

    濯缨的面貌轮廓浓秀挺拔,若是金发碧眼,便分明是蛮族模样,偏生他眉眼浓黑,久居东陆,人只道是个格外俊美的男子罢了。海市一时说不出话,只是上下打量濯缨,忽然奇道:“你什么时候从千骑进了万骑了?”一面指着濯缨腰间悬着的腰牌,镶金驺虞纹并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万骑的徽饰。羽林禁卫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两级,羽林内万骑即同于正三位,只受羽林主帅与四名万骑长节制,与黄泉营主帅汤乾自亦是同秩。

    濯缨但笑不答,只解开左肩一枚搭扣,自胁下解下一个月牙形银壶递过来。那酒壶薄巧贴身,隐于胁下,若是披上外袍甲胄,更是无迹可寻。海市接过喝了一口,爽快地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亏了有这么个不露形迹的好酒壶,走到哪都有好酒喝。”

    “义父扣下了一坛三花酿,你不回来他便不肯开,这回总算有指望了。”濯缨乌金色的眼瞳温煦地望着海市。

    海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个永远似笑非笑的人,始终当她是个男儿。这么想着,面上便不觉露出些寂寥来。

    濯缨将马并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央织造坊的柘榴替你做了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了,回去试试吧。”

    “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郁郁。

    濯缨笑道:“今夜我与义父均轮值金城宫不得脱身,你且回霁风馆歇一夜,明日给你洗尘。”说罢便打马往山下去了。

    海市怅然望着濯缨身影消失在一川烟草中,忽然心觉有异,放眼一扫,见符义正转回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从他身边轻捷掠过的濯缨。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霁风馆水榭亭台旁潜泳的锦鲤,伏在荷叶之下,盯上了浅栖的蜻蜓。

    海市收回视线,掩藏了失惊的神色——毗罗山道上,符义也是见过那鹄库新左菩敦王的。符义那眈眈的目光亦不着痕迹地转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黄泉营于承稷门外扎营不到半个时辰,成城营亦自莫纥关开抵,三大营集结城下听宣。按例,各营四万人马中各分派参将一名、精兵二万留京充实近畿营,余下的解甲还乡。黄泉营归入近畿的参将是年近五十的符义。

    宫中传出话来,三大营主将明日早朝上朝述职,另宣黄泉营参将方海市一同觐见。

    夜里,海市告假回霁风馆。

    天享三年,帝旭将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宫赐予内宫凤庭总管方诸居住。昭明宫废去宫名,更名为霁风馆,以示与皇族有别,方诸养子仆役等一干人亦准予居住,特许宫内走马。

    仪王之乱前,宫中并无方诸此人,八年战乱中,亦不曾听闻有何功绩,方诸一介内侍,来路不明,权势煊赫何以至此?民间朝野一时非议沸沸。帝旭疏于问政,总该有个缘由。那样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内辗转征战未遭败绩,披阅政务缜密无过,即便是对那位未能活到光复帝都便去世的皇后,情操也是极坚贞高洁的,怎的就失心丧志了?黑衣羽林追袭复国诸功臣虽行事隐秘,却也渐渐露出端倪,这些见不得光的武者只是傀儡,密如蛛网的傀儡线,全都系于一名宦官之手——怨愤的潮头登时转向凤庭总管方诸。方诸也并不与世争锋,种种苦谏折子自各地雪片似的飞来,皇帝懒于过目,便叫方诸念来听。他也便坐于御榻下,面无难色地念出妖孽阉竖等字句,绝不避忌掩饰。有传言说方诸形容丑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说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则十四年来,未尝听闻方诸踏出内宫一步,在宫内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动。朝臣也好,武将也好,宫外竟无人见过凤庭总管的形貌。

    方诸所居霁风馆,也就成了传闻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霁风馆进出车马不受盘查,夜间皇宫禁门关闭后,唯有霁风馆外的垂华门可由馆内随时开启。在世间巷谈中,方诸已不是一个人,而是附生于帝旭身边的妖物。

    禁门守卫接过海市递出的门敕,见那门敕上篆刻一“霁”字,登时面露惊骇神色,将门敕双手奉还。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卫,也不开声,只管拨马向霁风馆中疾驰而去,守卫亦不敢多言。

    纵有特权,霁风馆人亦少骑马出入禁城,使用夜间自开垂华门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霁风馆住了十年,多是义父与濯缨带她翻墙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霁风馆的人,从来是有权入宫不下马的。

    她的房间依然照旧时摆设,与一般贵族少年男子无异,只是那黄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搁了个湖绿绸缎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摊开内里衣物,一看之下,却拧起眉,露出稍许为难神色。衣裳倒是绝美的,凉滑的青绿鲛绡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势缀有点点白鸥,领沿腰间繁复白藻纹,均是手绣,状极工巧。夏季衣物本来不尚刺绣,多取印花织染之术,唯恐绣纹厚重,使穿者溽热不适,衣物重垂。若针脚稀薄,袖裾固然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这衣裳绣工却不寻常,针脚细密,绝无堆叠板结,绣工巧如天成,更因使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光泽润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触手却依然如清风流泻,不滞不涩。好一个柘榴姑娘,看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海市将那衣衫左披右裹,总觉得多有不妥,终于丧气地坐回床上。自六岁起改扮男装,不可令人贴身服侍,已不知晓襦裙要怎样穿着了。回想着宫人衣装的模样,勉强穿好了,伸开双手低头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将那杯茶倾入官窑茶托里,俯过脸去照出影子来——她房中历来没有镜子。一照之下,又叹了一声。既是穿了襦裙,头发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绾在幞巾内。海市干脆拆散发鬏,两手胡乱梳理一瀑长发。

    门上响起轻叩。海市方才已屏退了所有下人,心内想着定是濯缨偷空回来了,面露喜色,胡乱撩起曳地裙裾奔去开门。

    海市屋子正迎着馆内的霜平湖,开着半湖新荷。门扉一开,好风长驱直入,扑灭了烛火。月光有如银浆泼洒进来,将人从顶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觉得四下顷刻里静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时都寂灭了。

    笑影凝在她麦金色面孔上,风鼓衣袂,满头青丝不绾不束,直欲飘飞起来。

    门外的人约莫也吃了小小一惊,面容震动,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线。

    平日男装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丽色,乍见她改换豆蔻少女装扮,纵然襟歪带斜,神情惊疑不定,那一种不自知的鲜妍容华竟摄人心魄。少年时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这样清澈得自乌黑皎白里直透出钢蓝色来吧?

    “义父……”海市轻声唤道。

    方诸的眼里,一道神光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如太初鸿蒙撕不开斩不断的浓稠窅黑。岁月于别处都尤为宽宥于他,三十六岁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并不溷浊,只是目光总隔膜了什么,再难有那样的剔透无伪。当年的清俊少年将军,只像是百年一梦,是别人了。海市这一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

    “你到底是长大了。”他太息着,低声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杀的好。”

    海市凝神看着他,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他说的是异国的言语,她听不懂他。

    “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人,便找个空隙销了军籍,改回女儿模样,回霁风馆住上一年半载,义父去替你说合。”他微笑地说。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着眼前那一张天然清艳的面孔神色逐渐哀戚,他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如少年征战时候,在沙场上将刀送入敌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觉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雾便要喷溅出来似的。他却只是微笑着说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来。”

    海市眉间似有解不开的锁,唇畔却含了一丝凄凉笑意,说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顿住了,像是被一句话生生更在喉间。

    “你睡罢,我回御前去,一会看不见人,又该发脾气了。”他丢下话来,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却极大。

    海市猛然双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脸的时候,手心纵横的泪迹下竟荧荧闪烁出零星白光,支离破碎的两个字,琅缳。

    次日,海市随主帅汤乾自一同觐见帝旭。因海市射杀鹄库老左菩敦王有功,赏金百两,上好铁胎熟藤角弓一张,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谢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发了话。

    “慢着,抬起头来。”本是得天独厚不输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却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带出浓浓不耐与倦怠的震颤。那是帝旭的声音。

    海市犹疑着仰起了脸。紫宸殿最深最高处,珠玉帐帏攒成神龛样一处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远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远掩在日影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而已。

    她却认得站在帝座边纱帷里的那个青衣人影。那个人本是绝不随侍上朝的,也亏得他这许多年谨小慎微,霁风馆内服侍的皆是信得过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广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对外闲话半句。如今殿下百余文武官员,已无一人识得他面貌——即便识得,他亦总是侍立于帝座边的阴影内,仰头望去,只有一团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认得是他。不必走近,也无须求证,就是斩钉截铁地知道。心内牵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远远看见他举手投足,纵然是千万人里,亦能将他分辨出来。

    帝座上的人对身边的人道:“这就是当年那个被鲛人所救的男孩么?”

    方诸低声答道:“是。”

    “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边唇角,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侍立于侧的内侍也就不曾听见似的恭谨低着头,青色宦官衣装的广袖沉沉垂翳,连一丝波纹也无。

    静寂的正殿内忽然轻轻啪嚓一声,百官端然长坐,眼珠却都不动声色地向声音响处瞟去。昶王满面晦气地自怀里捞出一团湿糟黏腻的黄白丝绵,托在手里不知怎生处置,更有碎蛋壳和着蛋清流将下来。一边小黄门赶忙上来接了,另送上湿手巾来,百官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昶王最爱斗鹰耍猴子把戏,常招江湖艺人进府,一养就是几年,清晨王府各别院内禽兽飞走,百戏丝竹皆操演起来,比城内教坊还要热闹三分。近来传闻昶王得了个驯养苍隼的法子,说是饲主亲身孵化苍隼蛋,养出来的小苍隼即视饲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听了大喜,便当真孵化起来,听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寝也罢,怀中均会揣着一枚苍隼蛋,连宠姬也不许近身,说是怕压着了,传为京畿一桩笑谈。

    昶王领有近畿守的闲职,照例是要参加朝议的,昶王府内笙歌中夜,清晨懒起,平时三天倒有两日托词感了风邪不来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着了,不慎压碎了他怀里那苍隼蛋。

    海市跪于主帅汤乾自身后,侧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颜而笑,英武中隐隐漾出少年女子的娇媚来。

    昶王讪讪笑着环顾四周,目光向海市这边扫来。海市自觉失礼,忙低垂了眉眼,盯着地下的红雀毡。汤乾自的影子拖得极长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红雀毡上。武将上殿,礼节与文官长坐之礼不同,只右膝点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笃定地点了三点,似是对谁示意。满朝文武都望着昶王,想是谁也不曾留心汤乾自的微细动静。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处遥遥望去,她那一笑并不如何媚人,只觉得这少年爽秀明快,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里,唇边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来的路上,濯缨与海市并肩而行。海市特意错开御驾与宫人,兴致勃勃专拣小路向内宫行去,过了宁泰门,向西绕过仁则宫与愈安宫,便是宫内杂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着怎么走呢?”海市含笑转回头来,看着濯缨。

    濯缨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来:“要回霁风馆,只有掉头折回去。”

    “谁要回霁风馆,我是要当面谢谢那织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长眼睛,笑出一排贝齿。

    织造坊内有几处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寻,墙内开出满枝榴花,犹如风翻火焰,直欲烧人。趁清早凉爽,柘榴将绣绷子摆到屋外柘榴树荫下,身边小凳上搁了针剪书籍等物,各色丝线分别夹于书页间,埋头刺绣。

    海市蹑手蹑脚凑上前去,见柘榴正绣着一条十二尺长的连珠芙蓉带,用双股捻四色金在纱地上作铺地锦绣,娇妍精细,不由轻叹了一声。

    “姑娘有什么事吗?”柘榴微笑着停下针,抬起眼来,一对明澈的茶色瞳仁望着海市。

    海市一时语塞。她还穿着武官朝服,束胸挽发,明白是个少年武将模样,怎么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侧了头,向海市身后轻声招呼道:“方大人,您来了。”

    濯缨应了一声,道:“这便是我妹子,说要来谢你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满面盈着浅笑,说:“小姐能喜欢,柘榴就高兴。”正当是时,清风疾来,满树玛瑙重瓣一时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红了柘榴苍白的面容。书页啪啪翻动,三两绞丝线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净尘土递回柘榴手上。柘榴摸过书来逐页检视,若有所思,复又将那三两绞丝线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烦你告诉我,哪一绞是拱璧蓝,哪一绞是大洋莲紫?”柘榴一双浅茶瞳仁一瞬不瞬,却没有望着海市眼睛,只盯着她的右脸看。

    海市愕然回头看了濯缨一眼,濯缨无言颔首。

    “这是紫,这是蓝……”海市犹疑着,伸出手指来指点。

    柘榴敏捷地将丝线分别夹回书页中去:“那么,最后一绞就是浅玉色了。多谢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说不出话。

    回霁风馆的路上,海市只是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看濯缨。濯缨见她欲言又止模样,不禁苦笑起来:“你不必操心,即便这样,我也觉得十分美满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缨低声答道:“那是……是被药瞎的。”

    海市震惊地睁大了眼。

    濯缨眉目间神色沉重,声音越发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绣师?”

    帝修年间,涂林郡出了一名技艺绝顶的绣匠。此女原是绣工,二十六岁重病双眼失明。绣工这活儿,本来也做不到老,到三十岁上,个个几乎都成了半瞎,迎风便要流泪。谁想这绣工不甘天命,凭记忆设色,令女儿为她递线,单凭双手指尖抚触,心内百般揣想未瞎时所见风物花草,绣品圆润灵动,巧思迭出,竟胜过普通绣工十倍。后声名大噪,奉召入宫传授技艺,宫中咸称绣师。仪王叛乱中,绣师走避民间。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绣师,命买民间孤女入宫,随绣师习艺。天享十二年,绣师病死。徒弟们哭瞎双眼者有之,自毁双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养,另有几名极出色的,留在宫中专门侍奉上用精细绣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语。

    “绣师死后,某日晨起,绣师的徒弟们全都瞎了。当时便有人投井自杀,而其余不能盲绣者,却被遣回了原籍——可是,她们本是孤女,回乡命运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谁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惊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绣师病死的时候,施叔叔在柔然采买新丝,等他回来的时候,该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缨乌黑的眸子里含着一层沉郁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宫的人来赐了一回杏仁茶,特给绣师的徒儿们的。”

    “金城宫?”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

    濯缨没有答她。回首望去,墙内榴花纷飞如血雨。

    iii

    天启之夏燠热欲焚,城西昶王府内的水榭凌波厅却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风荷,十里平湖,凌波厅上水月风华,歌女曼声清唱。

    执事来禀,说是卖苍隼的召来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细竹帘子,复鱼贯退下。

    执事引上厅来的三名鹰贩,饶是这样暑热蒸人的夜里,亦裹着黑色披巾,将头脸颈身遮掩起来,在腰间缠过两缠,最后垂于膝上。鹰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礼,唯居中一人挺立着,昶王亦不讶怪,只懒懒问道:“鹰呢?”

    领头的鹰贩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昶王笑道:“让我瞧瞧货色。”

    屈身在地的两名鹰贩子霍然揭开披巾,昶王微微眯了眼:“……嗬,羽毛还真光亮。”

    鹰贩怀中并不见什么鹰隼,耀人眼目的是他们那一头灿烂的赤金鬃发与冷蓝近乎无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苍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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