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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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走进食堂,便听见有人高声谈笑,声振四野,气势浩然。

    那人一把好听的亮嗓子,一口略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你看,看我这边侧脸,人家都说像年青时的寇振海儿,再看,看我这边的侧脸,像谁?象不象那个歌星林依轮?你再看我的嘴这部分,像谁?像不像那个中央书记处书记温家宝?我跟你说,我将来老了,就得象了温家宝,越老会越像。

    乔一成朝天花板翻翻白眼,我的天。

    正说得热闹,有人叫:宋青谷,你搭档来了,乔一成,这边。

    宋青谷一站起来,便带出一派气宇轩昂来,衬得南方人乔一成又缩小了一轮。

    宋清谷用手在短得恨不得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上用力一擦,伸过来与乔一成极短促地一握。

    从此,乔一成便与宋青谷开始了数年的搭档生涯。

    处了一段日子,乔一成发现,宋青谷此人,的确如他人所传言的,自视甚高,不过他也有资本,这人技术一流,身大而腹不空,颇有点灵气,到底是拍过电影的人,画面感特别好,做了几档专题节目,一下子就把人震了。虽说有时言语夸张些,人倒实在,敬业得很,有两次,乔一成看着他一身旧衣,为取一个好的拍摄角度,随地就跪下,趴下,甚至仰面躺下,不由得生两分欣赏的心。

    宋青谷起初却是一万个看不上乔一成,嫌他粘乎,不爽快,看到乔一成钱包里的钱都是按票面大小齐齐整整地排着,早从鼻子里扑了一大阵子凉气。

    让宋青谷对乔一成看法有所改善的,是之后不久的一些事。

    新闻部搞改革,说是各栏目的人员不应该固定,应该大家轮着制作不同栏目的节目,比如早新闻,八点新闻,时政报道,专题节目,投诉类节目等等,以期历练队伍,培养一批全才。

    乔一成与宋青谷搭档的第二个月,就被派去拍一个月的投诉类节目,叫《热线700》,宋青谷一听就大声嘲笑:我呸,还007咧!我一个拍电影的沦落到搞电视也就罢了,还他娘的家长里短起来!老娘们儿打架咱是拍还是不拍?

    乔一成倒只笑笑,什么也没有说,照样干活。

    有一回,他们俩一起去采访一个制假水泥的窝点,装成水泥贩子,被一个线人领着,去找造假者买水泥。

    去了以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象西北窑洞似的地方,往里走了约莫一百米才看见人,四壁上点着一两根火把,火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拉得长而扭曲地投在地面与石壁上。宋青谷的手拎包里装了个针孔式的偷拍机。直到暗防结束,乔一成他们走出老远了,才发现,那线人的后背衣服全湿了。

    怕的。

    两个人这才后怕起来,那制假者面目可怖,身材高大,身旁还站着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叫他们发现身份,说不定把乔一成他们杀了,就地埋了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一回,乔一成跟宋青谷去暗防卖黄色光碟一条街,结果就露了陷儿,被人追出去老远,起先宋青谷还不肯跑,气势十足地说要跟他们干上一仗,被乔一成死拉活拖地,才跑了。那领头追的人,边追边从怀里摸出一柄明晃晃的东西,可不就是一柄西瓜刀!两个人直跑了有半里地才甩开那伙人。

    乔一成喘得不行,惊恐地摇着手,半天才说出话来:老宋,你你......你这个人......样子,样子,实在,实在太正,架子太足,恨不得,恨不得脑门子上嵌上几个金光......金光闪闪的大字,实在,不适合做暗防。

    宋青谷笑问哪几个字,乔一成恢复了正常呼吸,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卧底。

    宋青谷放声大笑。

    宋青谷慢慢觉得,乔一成这个,虽然有点小男人,但倒是能曲能伸,衣着规整地采访市长时,言谈得体,穿上件半旧的夹克,腋下夹一个人造革小包,活脱脱一个私企小业主,有一次去暗访一家所谓的“男科医院”,他穿了件有黄渍的衬衫,扎了条皱巴巴的领带,外罩一件过时西装,竟然真有三分猥琐,也难怪那蒙古大夫诊断他有“二期淋病”。

    按宋青谷做电影的专业评价,他自己是偶像派加实力派,而乔一成就是那演技派。

    在了解了乔一成离过一次婚时,宋青谷说,有些好茶,那头一道水,是要倒掉的。

    乔一成对他的态度心存感激,同时也略微有些奇怪,宋青谷虽说面相比较成熟,其实不过二十五六,比自己小着好几岁,怎么就这么成熟呢?慢慢地才知道,那不过是假相,就象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装得再像,也免不了要露一点马脚。

    有一次乔一成开玩笑地问宋青谷想找什么样的爱人,宋青谷没有正面回答,而说:我半生的理想,是在郊外盖一座小小的二层楼房,有落地大窗。我的爱人来看我,走到花园时便抬头,正好看到立在窗边等待的我,仰起的脸上,天真与喜悦交织啊。乔一成扑地一声把口里的一口热茶喷出去,说,老宋,你真是伟岸身躯玲珑心。

    从此明白一个真理,所谓成熟,的确是与年龄有关系的,没到该熟的年龄就熟和到了该熟的年龄还不熟一样是变态,而非常态。

    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倒认真地做起朋友来,说起来,乔一成的第二段婚姻还是宋青谷给成全的。

    随着七月的来临,电视台越发地忙碌起来,那一天,宋青谷跟乔一成去本市某大区参访,接待他们的是该区新任的宣传部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那就是项南方。

    乔一成的两个妹妹多少也能算有些姿容,前妻叶小朗也有可人的地方,他的表嫂常征更是大美女,电视台上上下下漂亮的女孩子也多,所以在他看来,南方长相颇为平凡,眼小而嘴阔,肤色也暗,可是,一成却承认,南方是他看见过的,气质最端正的女子,利落而大方,很是能干的样子却又懂得收敛锋芒,言语得当又无官腔,使得采访十分顺利。

    让乔一成惊讶地是,南方与宋青谷十分熟悉,见了面南方便叫“谷子”,一成以为她在叫别人,却不料叫的就是宋青谷,宋青谷还张开双臂开玩笑地问南方要不要拥抱一下。之后乔一成问起这件事,宋青谷说,两家的父母原本就是认识的,一成见宋青谷没有明说,便也没再问,他听说宋青谷家好像是有点名望的,想必南方家也一样是干部。

    那天采访工作结束后正是午饭时候,南方提出请一成他们吃午饭,一成以为还是那种公家的请吃,不料却是南方私人请客,还特地地问乔一成能不能吃得辣。

    南方带他们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风味馆子,她说这里虽小,但是川菜是极正宗的,吃饭时,南方还给一成他们布菜,显得温静而体贴,并且请一成不要叫她“项部长”,象宋青谷一样,叫“南方”就行了。一成对这个年青的女干部的印象好极了,不由得便在宋青谷面前多赞了南方几句,宋青谷朗声笑,然后说:哎,很少听你这么夸一个女孩子,怎么样?追追看?

    一成一下子红了脸,连连说自己绝没有那种心,不过是看给人这样好印象的年青女干部比较少,才多夸了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再说这是再也不可能的事。要追吧也是你去追才合适。

    宋青谷说:没有可能,她比我还大几岁,不过关键不是这个问题。

    乔一成问:那关键是什么呢?

    宋青谷叹一声说:太熟啦!又说:南方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快三十了,家里也急。我说老乔,你真可以试试,你们俩个,个头也挺配。

    乔一成连连摆手。说:一领芦席一片天,怎么可能联系到一处?

    宋青谷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说,老乔,你这人就是这点最不可爱。

    不过,乔一成说的也是真心话,他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往那方面想,叫宋青谷这么一说,倒仿佛心里藏了点儿鬼似的。

    南方所在的,是全市第一大区,是电视台经常要采访的地方,所以乔一成与南方在工作中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常常在工作结束后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偶尔南方到电视台来的时候,也总顺便看看乔一成和宋青谷。

    乔一成觉得,与宋青谷项南方相处着,自己倒开朗了些,自嘲地想,是与年青人接触多了,自己便也多了两分青春朝气。

    有个周四,四美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又懒待动弹不肯上医院,乔一成便替她去市级机关医院用自己的名字开点药,才拿了药出门,就看见南方了。

    南方脸色黄黄的,像是不大舒服,自从注射室里出来。

    乔一成忍不住出声叫她,南方回过头来看见乔一成,眯了眼笑。

    一成说:脸色这样差,怎么了?

    南方说:没事,就是累了一点,发了两天烧。你呢?也病了?

    一成把手中的药对她晃晃:是给我妹开点药。忽地想起,用的是公费来拿药,也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一成看南方象是撑不住的样子,说:看你这样,自己怎么能回去,有车接你吗?

    南方略一停顿答,没有。

    一成看看阴得像要落下来似的天空,说:干脆我送你吧,看这天。

    南方点点头,报了个地址,一成知道那是市级机宿舍。南方说,家里是舒服多了,可是宿舍离单位近,平时她多半住这边,周末会回去的。

    一成果然送南方回去,他不知道,其实南方是坐了车来的,南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宁可乔一成来送她。

    一成送南方回了宿舍,发现她这一小套房,舒服整洁,到处齐整地码了书报,很少女孩子的小玩艺摆设。南方周到地请他不必换鞋,一成还是小心地换了双鞋,这地板真是太干净了,让一成不忍心就那么踩两个鞋印上去。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一成想,总得吃点儿什么才好让病人睡觉,便快手做了一碗热汤面,淋了点麻油,不至太油腻,看南方吃了面和药,才走了。

    南方躺在床上,裹了被,回想着。乔一成不英俊,但是五官搭配舒服,气质也温和,想必脾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几回的报道写得很极为精彩,那些新闻套语俗话下面,总有一点他自己的东西渗透出来,不激烈,但是很执着坚定,有滴水穿石一般地韧性,这让南方相当欣赏。

    而且,南方微笑起来,做饭的手艺还真不错。

    药性上来了,南方渐渐睡着了。

    4

    七七与铃子的孩子一岁多了。

    是个小姑娘,叫乔韵芝。

    乔七七也算是结了婚有了小家的人了,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家里,齐唯民一直不放心,看着突然空出来的七七的床铺,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接受七七已离开的现实。

    七七还有许多东西丢在阿哥家里,他的衣服,他喜欢的漫画,他从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从来没有提起来要把东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着,想着替他收拾收拾送过去,可是被齐唯民拦下了,宁可买新的衣物送过去。

    常征叹一口气,也明白齐唯民的心,好象东西没送走,也就等于七七没有走。

    铃子生女儿的那一天,是一个极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过了没多久,杨铃子就进了妇产医院,预产期已过了二十天,孩子还没有动静,杨家人急得不得了。

    说来也怪,进了医院的当天下午,铃子就要生了。

    齐唯民和常征陪着乔七七和杨家人一起送铃子进了产房,一干人在外面等着。

    原本,齐唯民看乔七七脸色刷白的样子,简直舍不得他去妇产医院。可是常征说,得让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后果也要自己去面对,谁也替不了。

    七七说: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说得对,我还是要去的,怕也没有用是不是?

    因为胎儿的位置不大好,杨家人挺担心,巧的是常征认识这个医院宣传科的一个干部,连忙找了她来,请她一定关照一下,她进产房交待了一下,出来说,接生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老助产士,一家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三个多钟头以后,杨铃子顺产,生了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小女娃。

    铃子被推了出来,睡得很沉,头发蓬乱地落在枕上,那个小小的婴儿,被助产士抱着,铃子的妈妈冲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个劲儿地说:是漂亮娃。又招呼乔七七:过来,看看你女儿。

    七七觉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从自己身体里抽离了出来,悠悠地飞到半空,俯视着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过去,从铃子妈的手里接过小婴儿,用一种古怪别扭的姿式抱着。

    七七看着手里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子小嘴都皱在一起,脑袋是一个奇怪的形状,象是一只酱油瓶子,七七说:头。

    铃子妈倒是懂他的意思,笑说:不要紧,才生下来的孩子头都是这样,过一夜就好了。

    七七又说:血。

    铃子妈用手中纱布口罩做成的小块抹布轻轻地抹去小娃娃额角一小块凝住的血渍,看七七抱得实在别扭,忍不住又笑:得了得了,我抱吧。

    齐唯民走上来揽住七七的肩,七七说:好小。

    齐唯民出笑起来: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我第一次去看你,我吓了一跳,跟妈说:小弟弟是真的还是假的,你看上去就跟我妹玩的洋娃娃差不多大。

    七七忽地反手抓住了齐唯民的手,一手的冷汗。

    铃子自然是在母亲这里做月子,那小婴儿自然也是由铃子的妈妈带。

    那段日子每天中午,铃子妈总要歇一个午觉,这段时间,就是七七在看着孩子。

    小娃娃睡在一个木头摇篮床里,这摇篮可真是有年头的东西了,睡过杨铃子自己,还有她的几个表弟妹们,是铃子妈当年赔嫁的一张木床改的,那扶手已磨得水滑温润,竟然有了皮肤的质感,床板上依稀可见一段红字: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你们的。

    七七一直都不大敢接近这摇篮,可是这一天,天气极好,是冬天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四周又是这样的静悄悄,滋长着人心底里所有的,微小的,隐藏或覆盖着的迷梦。七七颠着脚走过去,歪着头看着那个小娃娃,她被紧紧密密地打在一个蜡烛包里,脸上的五官已舒展开来,可是七七还是看不出来她到底像谁,她睡得正香,一头浓密的黑发,倒是像足了铃子,发丝扫地脸上,可能让她痒痒,她微微地扭了扭头,皱一皱鼻子。七七小心地伸一个手指头替她拨开那碎发,她扇了扇鼻翼。

    忽然,小娃娃睁开了眼睛,七七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头。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娃娃,其实视线还不能看清他的脸。

    他就是觉得她在看着他,审视着他,慢慢地拧起了眉头,似乎对这个小爸爸极不满意,张大了嘴,奋力地打了一个哈欠,又睡了。

    七七把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对着阳光认真地看,试着把她贴在怀里,她被小爸爸折腾得发出细微模糊的哼声,七七吓得又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年青,铃子的身体恢复很快,胃口极好,能吃能睡,不出几日便养得饱满粉嫩如一颗蜜桃,穿了那样肥大的棉衣也不显丑怪,她完全不肯听母亲的话,早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洗了头洗了澡,还威胁七七绝不可以说,不然就不理他。

    有一天,三丽和四美来看小娃娃一次,还送了个红包。三丽在一成二强和四美面前说,不管怎么样,七七也是我们家的老小,这种时候,是该上门看看去的,一成也没说什么,就塞了点钱给三丽,二强三丽四美他们也添了些,一并交到杨铃子的手里。铃子挺高兴的,红扑扑的脸,嘴里起劲儿地嚼着泡泡糖,今天她没有穿大棉袄,大约是知道大姑子小姑子要来,成心要显一显她的鲜艳与饱满似的,穿了件粉色的兔毛毛衣,整个人像一团甜蜜软和的棉花糖,兴高彩烈,热腾腾的,七七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由得红了脸,露出了这许多日子以来第一个微笑。

    这时候的三丽也怀了孩子,刚刚验出来,一丁高兴得简直晕了头,按一丁妈的话,好象怀的是龙胎,把三丽要捧到天上去了。

    三丽看到那粉嫩的娃娃不由得喜欢起来,抱在手里舍不得丢下,用嘴唇去碰那水豆腐一样的小脸。

    四美倒是不怎么上心,想着自己的心事。

    原本,四美是打算再去西藏探一次亲的。戚成钢的连队调防回了拉萨,应该比上次方便得多了,戚成钢又刚升了排长。可是,戚成钢却一口就拒绝了四美,不要来,他在电话里和信里都这样说,你当我一个芝麻大的小排长家属说来就可以来吗?上次?上次不过是他们想要弄一个噱头,我们给人家当木偶耍了一道了。

    戚成钢对他们婚姻的这番评论让四美不大舒服,她觉得她自己可是对这段经历贴心贴肺地,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呢。

    戚成钢似乎很沮丧,说反正自己再也升不上去了,现在这个位子,是他在外头执行任务差一点儿把命搭上回不来了赏他的,也许很快就转业回地方了,到时候,有的是见面的日子。

    九七年初,二强与小茉也终于结婚了,小茉家办了酒席,请了许多的亲朋。

    婚后,二强与小茉还是住在小茉家里。

    小茉妈说,小茉的身体不好,要过两年再生孩子,并且来不及地加上了一句:我们小茉这病是绝不遗传的,二强你也不必存心病,想着我们孙家高攀了你,其实谁又高攀了谁呢,只要你们俩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其他的,谁都不要计较。

    小茉家他家人的态度叫二强迷糊又有点不舒服,小茉背了人对二强说,说不要理他们,生小孩的事,咱们顺其自然吧。

    二强与小茉的婚礼过不多久,三丽生了一个儿子。

    一丁的工作一直挺顺,这一有了大头儿子,更是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运的男人,人家说,狗屎运狗屎运的,他王一丁可不就是走了狗屎运。

    一丁的大头儿子叫王若轩,乔一成给起的名字。

    乔家的几个孩子都过了平稳的一段日子。

    他们的大哥乔一成也迎来了他的第二春。

    这一年,忙完了香港回归的报道,也不知是由什么事件起头的,南京开始狠抓素质教育,打击课外辅导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电视台的那些有孩子的记者们都对教师与学校抱有一种恨意,提起老师来便牙痒痒似的,一听要去给课外补习班爆光,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就只乔一成和宋青谷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偏偏这年八月份,轮到他们做热线栏目,第一档片子,就是去一所小学,采访关于暑期补课的事儿。

    虽是放假的日子,天又热得着了火似的,可是学校门口还真是一点儿不冷清,全是等孩子下课的家长,一伙伙地聚在树萌里头,男人抽烟,女人则闲话家常。

    宋青谷原本想采访几个家长,可是乔一成拉了他一把,说,算了算了,人家爹妈的也不容易,这么热的天。

    宋青谷嘲笑乔一成:老乔,你可真是妇人之仁,他们不容易,我们这么热的天就容易了?我看这什么破班是该取谛,我小时候,没补过一天课,不是照样成才?还很优秀咧!现在的小孩子,恨不得生下来就聪明得长出山羊胡子来!

    乔一成也笑,道:这话一听就是没做父母的人说出来的!

    宋青谷大笑,难道你拖儿带女的啦?

    乔一成叹道:没有,其实也差不多罗。

    结果两人径直去了校长室,校长一看宋青谷扛着的“大炮筒”一下子脸上就变了颜色,被乔一成的几个问题一追问,简直有些磕巴起来。

    乔一成正打算见好就收,便在提问时故意地露个破绽,给了那校长一个台阶下,校长也机灵,一下子接过乔一成的话头,那话题正往风平浪静上去的时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是一个来访的家长,在一旁听了个零零落落,一下子就冲上来,大声道:我顶犯嫌(方言:极讨厌)你们这些记者,狗腿子样!你凭什么不给学校办补习班?学校不办补习班,我儿子到哪块去补习?找家教?你贴我钱啊?

    宋青谷也大声哧笑一声:我贴你钱?你长得漂亮咋的?

    那女人火了:老娘长得漂不漂亮管你屁事?

    宋青谷放下摄像机,对擦着蒲扇似的大手掌:你是谁老娘?想做我老娘?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

    那女人暴怒起来,上来便要抢放在校长办公室上的摄像机。

    宋青谷是最恨人家动他的机器的,一个肘拐把那女人拐到一边,乔一成赶紧拉住他。

    打人啦!女人大叫起来。

    谁打你了?我告诉你,你动这机器,六十多万你赔得起不?

    机器动不得,人动得!那胖大女人撩起裙子,一脚朝宋青谷踢过去。

    踢偏了,正跟在拉架的乔一成的要害。

    乔一成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

    乔一成采访中被强悍妇人踢进了医院,也算是工伤,医疗费台里自然包了。

    宋青谷来看他的时候,竟然塞给他一个鼓鼓的大信封,乔一成一看,一叠钱,吃了一惊。

    宋青谷说:别怕,收着收着。是那打人的老娘儿们赔的。

    一成结巴起来:赔......赔的?

    宋青谷得意洋洋的:我去找了派出所,她这可算是民事伤害了,叫她赔钱是便宜她,了得了,敢打政府喉舌?

    乔一成摸摸那叠钱:这也太多了吧,我看那女的,也不象是有钱人。

    宋青谷摸摸头:也是,要不,咱还回去一半儿?

    结果,宋青谷果真托警察又还回去一半儿。

    宋青谷跟乔一成开玩笑说:都不容易啊!还好没踢坏,真踢坏了,才三十来岁儿,这辈子怎么过?

    两个人正说笑着,有人来看乔一成了。

    是项南方。

    5

    这一年过了十月天就冷起来。巷口那几棵有了年纪的老白杨经秋风一吹便哗哗地掉叶子,一阵又一阵的枯叶雨,衬着碧天窄巷,灰墙青瓦,一派深秋景致,引人一脉愁肠。

    这一天乔一成回家去腌菜。

    现在他住的地方太小,没地方放那口大水缸,所以他还是按多年的老规矩回家腌菜,腌好了,兄妹几个谁家要吃就回老屋来拿。三丽与四美给他打下手。

    一成有轻微的洁癖,入口的东西总要洗上好多遍才放心,三丽说:大哥,现在腌腌菜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呢,你看隔壁,以前他们家一腌就是两百斤,现在只腌三十斤。

    四美往手上呵气说:好冷。大哥呀,现在还有谁自己腌菜吃?想吃腌菜排骨汤就去菜场买上两棵,多麻烦,冻得人手生疼的,一点不划算。

    三丽白她一眼:你懂什么!你看大哥的手,三十几岁的人的手,糙得像个老头子,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吃上干净的家里面制的菜。大哥十二岁就学会腌菜了,不是大哥操劳,你跟我俩个平民丫头能养的小姐似的,连饭都做不好?快闭上你那嘴!

    一成笑道:行了行了,别说她了,人能糊涂快乐一辈子也算是福气。

    一成用大青石把菜压实,兄妹们把缸移到堂屋里去。屋子里散着湿碌碌微咸的味道。这味道里,刷地一下,就过去了那么多年。

    三丽忽然笑眯眯地问一成:大哥,上一次你住院,就是夏天那次,来看你的那个女的,是哪个?

    一成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四美接上来说:哪个女的?噢,我想起来了,来看过大哥两次的那个,气质还好,长得不怎么样,皮黑眼睛小。

    三丽呸了她一口:你知道什么?你看什么人都只关心一张脸,总有一天叫你在这上头栽个大跟头,大哥不要理她,就说说她是谁?一看就是很规矩很有教养的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一成说:这可不敢说,人家条件好的很。

    三丽说:那又什么?大哥你本人条件也不差的,样子也配得起她。

    一成不惯与妹妹谈论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微有些尴尬,没有答话。

    隔了一小会儿,三丽突然低声说:大哥,实在是我们拖累了你。

    一成小声温和地说: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做什么?

    一成出院之后,找过南方几次,给自己找的借口是,人家还探过伤,回谢一下也是应该的。一成说,想请南方吃个饭,南方答应得也挺爽快。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吃饭。一成见了南方便说:我原做好了准备是碰一个钉子的,知道你们都忙得要命。

    南方笑笑说:再忙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再说,南方低而飞快地说:要是想出来,总归是能找到时间的。

    可不是,一成心想,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本书,上面说,如果一个女孩子跟你说,对不起,我晚上不能跟你出来,妈妈叫我早早回家。那不是原因,那不过是个借口。

    一成心情不由得好起来,口气里便带了两分宠来:想吃什么自己点,这里是湘菜馆,也是你喜欢的辣口味。

    南方抬起眼来看看他,以往乔一成跟她讲话都很和气有礼,可是总觉隔着点什么,这一回大不相同。南方为这一点不相同,心情也没来由地好起来。

    没隔两天,宋青谷嘻皮笑脸地来探问:听说你跟人家单独吃饭来着,总算知道把我这个大灯泡甩开了,啊?

    一成笑道:好灵通的消息。

    宋青谷得意地晃晃大脑袋:我就说你们俩有戏,我第一次就有这种感觉,你别说,人的第六感还是挺准的。

    一成摆手道:八字没有一撇,我现在还发着懵呢。

    宋青谷说:你这个人就是缺乏行动力,有感觉就上,先下手为强,老娘们似地犹豫做什么?

    看乔一成没答,他又说:我听说你以前爱过一个美女,就是我们台里的。你不会还惦记着那个吧?

    一成笑出来:有这回事?我自己都了不记得了,这可是句真话。

    那就上吧,向着新的未来。宋青谷开玩笑地说:我可以保证,南方是个好姑娘啊。人是长得磕蹭点儿,可架不住人家心灵美。

    一成连连说:老宋你可真是。

    南方与一成都是大忙人,可是,就象南方说过,只要想,总会有时间。两个人这之后倒像像样样地约会起来。有时南方开会晚上,一成也会在她们区委办公楼底下等她,带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家,不过短短的十来分钟的路,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足能走上五趟。南方与一成都不是多话的人,但是这样的来回里,并不觉无话的焦躁,反而有一脉平静,两个人都挺满足的。

    一成一直以为南方是一个简洁明了,不那么小女儿气的人,加上她工作的性质,难免会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样子,一直也不太冒撞地跟她说过于私密的话。

    有一回,两个人周末到故宫博物院看展览,彼此这才发现,都是对博物院感兴趣的人。

    那是一个清代家俱展,一成随口说: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明代的家俱风格,比较简洁,清代的太式样太复杂了,一个床弄得象小房子一样。

    那会儿他们正站在一架清代南方人常用的拔步床跟前。

    南方却说,她更喜欢清代的,比如这样的一个床。

    南方说:我父亲是军人出身,从小,家里就好像军营一样,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样睡硬木板床,用军被,一点装饰品也不让放,天天早上要到院子里去跑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排成一队。我大姐直到结婚的前一天还跟我们一起跑步。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有一点私密的空间,就要那种什么都可以放进去的床,就像大房子里套个小房子。真正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也穿穿花裙子和有花边的衣服,吃吃零食,睡睡懒觉,看看言情小说什么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未看过完整的一本琼瑶小说,那时候班上的同学看疯了,我借过一回,只看了半本就给爸扔出窗去了,叫什么《聚散两依依》的。

    一成看着南方脸上的那一点点遗憾与落寞,不由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手,轻声说:这也不是难事。现在也是可以做的。

    南方微叹了一口气:我不小了,也不大好意思像小姑娘那样了。

    一成安慰她:我们这里的规矩,只要没结婚,都是孩子。

    南方祖籍河北,她提过家里一直还不惯南方的习俗。

    之后一成便送了南方两件特别女性化的衣服,颜色柔嫩,样子却并不太抢眼,约会时南方会穿出来,果然与平时大不一样。两个人看电影时,一成买了大捧的零食,再后来居然送了南方整套新版的琼瑶小说,笑说:给你补补课。不过我是不大喜欢,酸得唻。

    南方笑了。

    两个人算是正式地确立了恋爱关系。

    不久之后,南方回家,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场,问南方,是不是在跟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在约会。

    南方大方地承认了。

    母亲尚未说什么,南方的哥哥项北方在一旁开口了:是认真的吗?我可是听说,那个人家庭条件不大好,而且,还离过一次婚的。呵呵,当然现今离婚也不算什么,不过,说出来到底是不大好听,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条件摆在这儿,怎么着也可以放手挑一挑的。

    南方不高兴地说:他人很好,学问工作也都不错。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母亲接口说:这倒也是,人好是很要紧的。出身低一点也没什么,只是这离婚的事......

    南方打断母亲:妈,我有分寸的。

    项家的孩子,婚姻一向自主,南方异母的大哥与大姐,找的也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就是南方同母的这个哥哥项北方,两年前结的婚,找的也是省里的一个干部的小女儿。

    母亲说:你心里有准星儿是好的,你从小就有分寸,自己拿捏好了再做最后决定,这种事,也不急。

    项北方在一旁哼笑了一声。

    又过了两天,乔一成去摄像科找宋青谷一块儿出新闻,忽听得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便住了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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